农机厂切割机的轰鸣声震得程野耳膜发颤,他贴着生锈的铁皮墙挪动,九岁男孩单薄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。
父亲老程在二十米外的车间骂咧咧修着收割刀片,油污围裙上别着的半截粉笔随动作晃动——那是昨晚教他画战术板时剩下的。
"就摸一下..."程野盯着废料堆顶端的破篮球咽口水,那球表皮皲裂得像干旱的河床,却是厂区唯一能触碰的篮筐伴侣。
他记得三天前路过时瞥见过它,此刻裤兜里藏着的止血绷带己被攥得发烫——这是用半个月早餐钱跟校医室换的,缠上就能模拟职业球员的护腕。
铁梯第三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,程野僵住身子,看着父亲转身走向液压机。
机油混合着麦秸秆发酵的酸味钻进鼻腔,他猴子般窜上废料堆,断裂的钢管在脚下发出清脆声响。
当指尖终于触到篮球粗砺的纹路时,车间突然爆出金属碰撞的炸响。
"野娃子滚远点!
"父亲的怒吼与机器启动的蜂鸣同时炸开。
程野下意识抱紧篮球转身,帆布鞋却卡进钢管缝隙。
视野天旋地转的刹那,他听见传送带齿轮咬合的咔嗒声变得密集如鼓点。
暗红色液体溅上生锈篮筐时,程野正盯着自己飞旋的左手。
西根断指在阳光下划出晶莹的抛物线,像极了数学课上老师抛出的粉笔头。
篮球重重砸在电箱开关上蹦跳着,激活的切割机突然咆哮着弹出安全区,将整片废料堆吞入钢齿。
剧痛迟了五秒才穿透神经,程野蜷缩在血泊里,右掌死死抠住球皮裂缝。
父亲扭曲的面容在血色滤镜里忽远忽近,他竟在这时想起校队教练的话:"真正的射手,右手只是瞄准器..."残缺的拇指正卡在篮球进气孔,温热的血液把斯伯丁logo染成赤红。
"保住大拇指!
"急救医生剪开浸透鲜血的校服时惊呼。
程野在镇痛泵的迷雾中漂浮,手术灯化作十二个重叠的篮筐,每个网窝都坠着断指。
心电图尖锐的警报声里,他看见火焰从篮网燃起,烧成凤凰形状的图腾,羽翼掠过头顶时落下滚烫的灰烬——那竟是他藏在书包夹层的市级联赛报名表。
麻醉师举着电除颤器冲进来时,少年突然在手术台上鱼跃而起。
染血的睫毛颤动如垂死蝶翼,完整的大拇指在无影灯下蜷了蜷,喉管插着输氧管却发出气音:"我的...投篮手..."暴雨砸在救护车顶棚上,父亲攥着截肢同意书的手背暴起青筋。
后视镜里,染血的篮球卡在倾倒的篮架中间,雨水冲刷着铁丝网上凝结的血块。
程野被固定带勒住的右掌无知觉地抽搐,绷带碎屑粘在掌心,像极了他们镇上葬礼撒的纸钱。
"患者对球体触觉有病态执着。
"主治医师的钢笔敲着X光片,"建议术后心理干预。
"但程野正盯着窗外急诊楼闪烁的红十字,那交替明灭的光点在他视网膜上投射出奇异的轨迹——分明是篮球入网时与球网的摩擦曲线。
当母亲掀开重症监护帘的瞬间,程野正用牙齿撕扯右手纱布。
渗血的绷带散落在心电图导联线上,他残缺的掌缘还沾着农机厂铁锈,却精准地对着虚空做出压腕动作。
母亲端着的搪瓷缸砸在地上,小米粥顺着地砖缝流向排水口,蜿蜒如他断掌的生命线。
"镇中学给咱赔这个数。
"父亲竖起三根手指时,程野正用拇指摩挲床头柜的纹理。
木刺扎进皮肉时他突然笑出声——这触感多像篮球颗粒!
母亲惊恐地按住他拆输液管的手,却听见儿子呢喃着圆周率小数点后七位,那是他计算三分球弧顶投射的秘钥。
第七天夜里,程野光脚踩过走廊积水,感应灯在他身后次第熄灭。
太平间方向传来器械碰撞声,他幽灵般闪进消防通道,月光透过栅栏在他掌心印下条形码似的阴影。
当保安循着血脚印追来时,少年正蹲在花坛边,用残缺的右手反复拍击雨后积水。
"神经代偿反应。
"闻讯赶来的神经科主任用手电筒照他瞳孔,"触觉记忆转移到残存部位。
"光束里翻飞的蚊虫如同慢动作回放的投篮轨迹,程野突然抓住母亲衣角:"能买篮球杂志吗?
就最新的《扣篮》..."出院那日,父亲把装假肢的礼盒摔进垃圾桶。
程野弯腰捡起飘落的彩带,缠绕在残掌上试了试弹性。
经过焚化炉时,他瞥见自己的病历在火焰里蜷曲,诊断书上"永久性运动功能障碍"的字样化作飞灰,落在远处正在打球的孩子们身上。
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成两道拔河绳,程野突然甩开父亲的手冲向路旁工地。
砂石钻进纱布的刺痛令他颤栗,但当他看见歪斜的脚手架顶端晃荡的矿泉水瓶时,残缺的右掌竟条件反射般做出抓握动作。
"野娃子!
"父亲的怒吼惊飞一群麻雀。
程野踮脚够到那个绿色瓶子的瞬间,远处中学传来下课铃声。
塑料瓶在他掌心发出脆响,这分明是空心入网的声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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