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声在香樟树枝头渐渐弱下去时,林深仍坐在教室里。
夕阳透过蒙着灰的玻璃窗斜斜切进来,在课桌上投下明暗交界线。
他盯着课本下压着的半块桂花糕,糖霜在余晖里泛着细碎的光,苏晚昨天塞给他时说 “留着当灵感” 的话又在耳边响起。
画具袋的拉链被他反复摩挲,金属扣己经微微发烫。
戏曲社的门虚掩着,未推开就能闻到混合着檀香与松烟墨的气息。
林深抬手的瞬间,门突然从里面拉开,苏晚扎着的高马尾扫过他手背,发梢的蝴蝶发卡险些勾住他的袖口: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!”
她脸颊泛着红晕,校服外套随意系在腰间,露出里面藕荷色的针织衫,“你看,我调了七种红色!”
案几上的瓷盘里,赭石、朱砂、胭脂在暮色中层层晕染,像打翻的晚霞。
最中间那团暗红还在微微发亮,显然是刚调和好的。
苏晚用沾满颜料的手指戳了戳画纸,宣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个提裙回眸的红娘,发间的蝴蝶簪子却被描了七八遍,纸都快戳破了:“总觉得少了点灵气,你快教教我。”
林深的炭笔刚触到纸面,苏晚突然凑近。
她身上的茉莉香混着薄荷糖的气息扑面而来,发梢扫过他手腕时,惊得他笔尖在宣纸上划出一道弧线。
“戏曲里的动作讲究圆融。”
他清了清嗓子,手腕轻轻转动,仕女的水袖便在纸面舒展如流水,“就像水袖抛出去的轨迹,要带着三分婉转……”“哇,你连戏曲动作都懂!”
苏晚的惊叹声就在耳畔,温热的呼吸扫过他手背。
林深的手一抖,炭笔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。
两人同时僵住,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笑声。
苏晚笑得首不起腰,马尾辫上的蝴蝶发卡跟着乱颤:“这下好了,首接画《断桥》里的烟雨江南得了!”
笑声渐歇,林深望着狼藉的桌面,记忆突然翻涌。
八岁那年,父亲手把手教他画工笔牡丹,母亲在一旁研磨,砚台里的墨汁泛着温润的光。
后来父母争吵时,那些精心装裱的画作被扯得七零八落,颜料溅在墙上,像永远洗不掉的泪痕。
“在想什么?”
苏晚的声音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尾音。
她递来一块干净的抹布,指尖还沾着褐色的颜料,“我奶奶常说,画坏的地方说不定藏着新风景。”
她用沾满颜料的手指点了点宣纸上晕开的墨痕,“你看,像不像月老撒下的红线?”
林深接过抹布的手微微发颤。
自从母亲撕碎他最后一幅参赛作品,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待他的 “失误”。
他重新拿起笔,将意外的墨痕化作红娘手中缠绕的红绸,笔尖在宣纸上沙沙游走,苏晚托着下巴蹲在一旁,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。
“你知道吗?”
苏晚突然开口,惊得林深的笔尖顿了顿,“我第一次在台下看奶奶唱戏,就觉得那些画着脸谱的人,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。”
她伸手蘸了蘸颜料,在另一张纸上随意勾勒,“后来我才明白,戏曲里唱的都是人生。”
暮色漫进雕花窗棂时,海报终于完成。
画中红娘倚着月洞门回眸,发间的蝴蝶簪子仿佛要振翅飞出纸面,而被水晕染的背景,倒真成了朦胧的江南烟雨。
苏晚猛地跳起来,带翻了旁边的调色盘,颜料溅在她白色帆布鞋上:“太绝了!
明天贴出去,保证票都被抢光!”
她像只欢快的小鸟般翻找着书包,掏出两杯用塑料袋裹着的蜜雪冰城。
草莓摇摇奶昔的粉色液体在透明杯里晃动,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:“说好请你的!
我跑了两条街才买到,差点被社团学姐抓去练身段。”
吸管戳进杯盖时发出 “啵” 的一声,甜香的气息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,在狭小的戏曲社里弥漫开来。
两人并肩坐在戏曲社的台阶上。
远处的教学楼亮起零星的灯光,香樟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。
苏晚晃着沾了颜料的帆布鞋,突然开口:“你画得这么好,以后想当画家吗?”
林深望着杯底沉淀的草莓果肉,喉咙发紧。
母亲撕碎他获奖证书时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:“学画画能有什么出息?
别做这些不切实际的梦了!”
他转着手中的饮料杯,看水珠顺着杯壁滑下,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迹:“不知道,可能随便找份工作吧。”
“别呀!”
苏晚突然凑近,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,“我今天看你画画,就觉得那些线条里藏着好多故事。
就像戏曲里的角色,每个人物一开口,就能唱出别人的人生。”
她晃了晃手中的饮料杯,粉色液体撞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,“我就想站在台上,把那些故事唱给所有人听。”
晚风卷起苏晚的发丝,有几缕轻轻拂过林深的手背。
他突然很想告诉她,自己画里的故事,大多是关于破碎的家庭,关于深夜里偷偷流泪的母亲,关于被撕碎的梦想。
但话到嘴边,又变成了沉默,只是低头喝了一大口奶昔,冰凉的甜味混着酸涩涌上喉头。
这时,苏晚的手机突然响起《天仙配》的***。
她掏出手机,吐了吐舌头:“糟了,我妈来催了!
今天周末,说好回家吃桂花糖藕的。”
她慌忙收拾东西,书包拉链上挂着的戏曲脸谱挂件叮当作响,“明天见!
海报我来贴,你就等着收崇拜的目光吧!”
苏晚跑下台阶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。
林深独自坐在原地,喝完最后一口奶昔。
甜味褪去后,口腔里残留着淡淡的酸涩。
他望着手中的画具袋,想起苏晚说的 “故事”,第一次觉得,或许有些心事,不该永远藏在画纸背后。
起身离开时,他注意到台阶缝隙里有株嫩绿的野草,叶片上还沾着白天泼洒的颜料。
这让他想起老宅院里那株被暴雨折断的茉莉,也想起苏晚发现新芽时惊喜的模样。
月光爬上青石板路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而某个被尘封的角落,似乎正悄然裂开一道缝隙,透进一丝久违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