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青纱帐被药气熏得发黄，林拾忆在混沌中闻到龙涎香混着血腥的味道。
恍惚有人握着他的手在说话，那声音像隔着千重纱："...用辽东百年山参吊着气，伤口溃烂处需烙铁灼烧..."剧痛炸开在肩胛时，他看见十三岁的萧锦昀跪在太庙冰砖地上。
先帝的鎏金马鞭抽在太子脊背，飞溅的血珠落在自己刚领的御前侍卫腰牌上。
"私调禁军救个猎户子，你可知罪？
""儿臣只知天地君亲，救命之恩当以命相报。
"记忆里的声音与此刻重叠，林拾忆挣扎着睁眼，看见萧锦昀玄色常服袖口沾着药渍，正在呵斥瑟瑟发抖的军医："若留疤朕便剁了你的手！
""陛下..."他刚出声就被呛住，喉间泛起铁锈味。
萧锦昀转身时撞翻了药炉，滚烫的汤药泼在龙纹靴面也浑然不觉。
修长手指拂开林拾忆额前汗湿的发，露出那道藏在眉骨的旧疤："军中说你单骑闯敌营抢回陈老将军遗体，可是真的？
"林拾忆怔怔望着帐顶飘动的药幡，那夜火光中陈安国怒目圆睁的头颅突然浮现。
老人被割去的舌头缩在口腔里，像团化不开的血痂。
"臣...没能救回活人。
"他声音嘶哑如刀刮铁锈。
帐外突然传来喧哗，兵部尚书崔衍的嗓门穿透牛皮帐："陛下！
幽州军哗变，说要为陈老将军***！
"紧接着是兵器碰撞声，亲卫统领厉喝："卸甲解剑！
惊驾者斩！
"萧锦昀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，却被林拾忆冰凉的手指按住。
少年将军撑着床沿起身，单衣下渗血的绷带宛如红梅："让臣去。
"校场上积雪映着刀光，数百幽州兵赤着上身跪在雪地里，背上皆负荆条。
为首者举起陈安国的断剑高呼："林将军若真忠勇，为何见死不救！
"林拾忆踉跄着走近，突然夺过断剑划开自己衣襟。
从锁骨延伸到腰腹的狰狞伤疤暴露在寒风里，最新的一道横贯心口，缝线的马鬃还挂着血珠。
"五日前，我带着十七死士劫营。
"他握着断剑的手稳如磐石，剑尖指向自己心口，"陈老将军咬断舌根前，用最后力气写下六个血字——护潼武，舍残躯。
"雪地上滴落的血点渐渐连成线，萧锦昀这才发现林拾忆赤足踩在冰碴上。
少年将军举起染血的绷带，在北风里抖开三丈余长的白布，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血手印。
"这是陈将军亲兵们的遗书。
"他的声音突然哽咽，"王铁柱，家有瞎眼老母；赵西海，妻子临盆在即..."每念一个名字，就有士兵开始啜泣。
当念到"陈平安愿化箭镞，永守潼武关"时，幽州兵突然齐声叩首："吾等愿随将军死战！
"声浪震得松枝积雪簌簌而落。
萧锦昀解下大氅裹住摇摇欲坠的林拾忆，瞥见远处军帐后有黑影闪动。
他记得那身形——兵部派来的监军使郑坤，王崇山的门生。
更漏声催到三更，萧锦昀摩挲着军报上的血指印。
这是从狄人斥候身上搜出的密信，北狄文字间夹杂着工部特有的青檀纸纹。
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，映得他眉间阴鸷愈深。
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，林拾忆端着药碗进来，月白中衣外罩着玄狐裘——是皇帝今早亲自给他系上的。
"陛下该用药了。
"他舀起汤药轻轻吹气，腕间却突然被攥住。
萧锦昀指尖按着他脉门，声音比帐外积雪还冷："你给幽州兵喝的壮行酒里，掺了曼陀罗花粉。
"感受到掌下脉搏骤乱，猛地将人扯到跟前："求死之人嗅觉最灵，那些荆条里混着断肠草的味道当朕闻不出？
"药碗翻倒在羊毡上，褐色的汁液渗进皇帝袖口的龙纹。
林拾忆突然笑起来，眼角却闪着水光："陛下可知陈老将军的遗体寻回时，心口藏着什么？
"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半片羊皮，"北狄在潼武关地下埋了三百桶火油，引线就埋在..."话音未落，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。
地动山摇间，萧锦昀本能地将人护在身下，帐顶的青铜灯台砸在肩头也浑然不觉。
透过翻卷的帐帘，望见东南角粮仓腾起赤色烟柱。
"郑监军今日巡查过粮仓。
"林拾忆咳着血沫笑出声，"好一招声东击西..."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西面八方涌来，萧锦昀握剑的手却被按住。
林拾忆撕开染血的绷带，露出心口未愈的伤口："请陛下赐臣虎符，五百轻骑足矣。
""你要去送死？
"萧锦昀眼底泛起血色，攥得他腕骨咯咯作响。
"七日前臣就在等这场火。
"少年将军的眼睛亮得骇人，指尖划过羊皮地图某处，"狄人精锐尽出劫营时，鹰愁涧便是葬身之地——只要陛下肯信我。
"雪地上马蹄印杂沓如乱麻，林拾忆率骑兵冲进火海时，听见萧锦昀的箭楼鼓声变了调子。
那是他们儿时在猎场约定的暗号，三急两缓，意为"活着回来"。
鹰愁涧的寒风卷着冰碴，林拾忆望着追进峡谷的狄人重骑，突然想起父亲战死那日也是这样的月夜。
他举起画角吹出凄厉长鸣，两侧山崖顿时亮起无数火把。
"放闸！
"随着一声暴喝，三十根百年铁松制成的巨闸轰然坠落，涧水瞬间暴涨。
狄人的惨叫被怒涛吞没，林拾忆却策马冲向唯一未被淹没的高地——那里竖着北狄狼头纛旗。
阿史那律的金帐近在咫尺时，林拾忆突然勒马回望。
追兵的火把长龙己至涧口，为首的赫然是萧锦昀的玄甲骑兵。
皇帝的白龙驹踏浪而来，手中却举着林字将旗。
"朕来给你压阵！
"萧锦昀的吼声穿云裂石。
林拾忆大笑扬鞭，腕间闪过一道金光——那是今晨皇帝给他系裘衣时，悄悄缠在他手上的软甲索。
此刻索链末端系着虎符，正随马背起伏拍打铠甲。
当他的长枪挑开金帐时，看到的却是郑监军惨白的脸。
这个兵部派来的文官正握着火折子，脚下堆满贴着工部封条的震天雷。
"林将军不想知道陈安国真正的死因吗？
"郑坤突然掀开衣襟，心口赫然纹着丞相府的柳叶标记，"柳相托我给您带句话..."林拾忆的瞳孔骤然收缩，他看见郑坤背后的阴影里，阿史那律的弯刀正闪着寒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