柴门外的脚步声在月斜时分又折了回来。
薛婴宁正对着灶火翻烤最后半块锅盔,听见门闩外传来抓挠声——是小六子的声音,带着哭腔闷在门板后:“师姐!
我、我错了!
您开开门好不好?
“阿婆用拨火棍捅了捅灶膛,火星子“噼啪”溅起来:“这娃子,方才吓丢了魂,这会儿倒转回来寻你。”
她起身抽出门闩,门刚开条缝,小六子就挤了进来,青布褂子下摆沾着草屑,眼眶红得像泡过酒的山楂。
“师姐!”
他扑到薛婴宁跟前,膝盖“咚”地磕在泥地上,“您、您真的活了?
我前日去乱葬岗找您,看见那具浑身发紫的尸首...我、我还以为...“他突然攥住薛婴宁的手,指尖凉得像冰,”您脖颈上的借音符呢?
原主阿婆说您被毒哑,全靠那纸符吊着半口气...“薛婴宁摸了摸喉间皱巴巴的纸符,原身记忆里,这符是阿婆用朱砂混着狗血画的,专给哑人借声用。
她哑着嗓子:“小六,怎么找到这儿的?”
“我每日去乱葬岗烧纸,昨儿见野狗叼着您的银簪子往这边跑。”
小六子抽了抽鼻子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芝麻糖碎渣撒在他掌心,“您从前总说‘甜水能压苦’,我...我给您留了最后半块。”
月光漏进窗棂,照见他手背上的抓痕——是钻篱笆、翻土坡时蹭的。
薛婴宁喉咙发紧,现代修复师的冷静在这少年的眼泪里碎成了渣。
她掰开芝麻糖,塞了半块进他嘴里:“千纸斋...还在么?”
“在!”
小六子猛地抬头,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,“我每日扫三遍地,给祖师爷牌位换三柱香!
前日李管家带人来砸门,说您是不祥人,可我用身体护着门——“他掀起衣襟,露出腰间青肿的淤痕,”您看,我没让他们碰着半张纸!
“阿婆在旁咳嗽一声:“天快亮了,要回就趁早。”
她从柜底摸出个粗布包袱,“里头是婴宁阿娘留下的扎纸刀,跟着去罢。”
薛婴宁接过包袱,指尖触到刀柄上的凹痕——原身从前总爱用拇指摩挲这儿。
她望着阿婆斑白的鬓角,哑声道:“等查***相,我接您去千纸斋。”
“傻囡。”
阿婆拍了拍她手背,“千纸斋的命,本就该系在扎纸匠的骨头上。”
晨光熹微时,小六子牵着薛婴宁的衣袖往巷口走。
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,薛婴宁踩着自己的影子,原身记忆像被水浸过的旧画,慢慢洇出轮廓:朱漆斑驳的门楣,门两侧挂着的白纸灯笼,门内飘着的檀木香混着纸浆味...“到了!”
小六子松开手,退后半步。
千纸斋的木门上贴着新换的桃符,门环擦得锃亮。
薛婴宁推开门,穿堂风卷起满地金箔,在她脚边旋成金蝴蝶——是小六子扫过却没舍得倒掉的。
正堂供着扎纸祖师爷,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柱半燃的香,香灰落进供盘,刚好盖住半块芝麻糖。
“我每日烧完香,就把您买的糖供在这儿。”
小六子搓着衣角,“您说...祖师爷也爱吃甜的。”
薛婴宁伸手抚过供桌,指尖沾了些香灰。
原身总说,扎纸匠的手要沾着人间烟火气,才能通阴司路。
她转身看向后堂——那里堆着半人高的纸料,竹篾、棉纸、矿物颜料分门别类码得齐整,和现代修复室的工作台竟有几分相似。
“师姐,您看!”
小六子从纸堆里抽出卷画轴,展开是幅《往生轿图》,“前日李管家来,说镇北王府要补做引魂轿,我...我没敢应。”
他突然噤声,耳朵尖发红,“您昏迷前接的那单,就是镇北王府的引魂轿...后来少夫人难产血崩,他们说您扎的轿招了阴魂。”
“吱呀——”门被重重推开。
薛婴宁转头,看见个穿玄色锦袍的中年男人,脸上堆着笑,眼角却吊得像把刀。
他腰间挂着镇北王府的鎏金腰牌,手里拎着个红漆食盒:“薛姑娘可算醒了。
老奴李伯全,奉王爷之命来探病。
“小六子立刻缩到薛婴宁身后,手指抠进她衣袖里。
薛婴宁盯着李伯全的眼睛——那双眼在笑,眼底却结着层冰。
她哑着嗓子,比画着摇头:“我...记不大清。”
“哎,姑娘别急。”
李伯全把食盒放在供桌上,掀开盖子,露出炖得烂熟的乌鸡汤,“您那日在乱葬岗遇了劫,老奴心里也不好受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后堂的纸料,停在那幅《往生轿图》上,“听说您从前最会扎引魂轿?
王爷念着旧情,说等您身子好了,再续这单生意。
“薛婴宁喉间的借音符突然发烫。
原身记忆里,这李伯全曾往她的纸浆里掺过石灰,害她扎的纸马一烧就脆;又在少夫人难产那晚,塞给她一锭掺了朱砂的银子,说“用这钱扎轿,能保母子平安”。
她垂眸盯着食盒,汤面上浮着的油花晃得人眼晕:“我...脑子疼。”
“那便好好歇着。”
李伯全的手在食盒上顿了顿,又摸出块碎银放在桌上,“买些补药。”
他转身时,玄色袍角扫过供桌,半块芝麻糖骨碌碌滚到薛婴宁脚边。
门“砰”地关上。
小六子立刻冲过去插上门闩,胸脯剧烈起伏:“他、他从前总骂咱们是碰阴司钱的晦气鬼!
今儿怎么...怎么送汤又送钱?
“薛婴宁蹲下身捡起芝麻糖,糖块上沾着李伯全袍角的金线。
她捏碎糖块,露出里面裹着的小纸片——是半枚残章,印着镇北王府的麒麟纹。
“师姐?”
小六子凑过来。
“没事。”
她把残章塞进袖中,“小六,跟我说说...二十年前王妃难产的事。”
小六子的脸“唰”地白了:“阿婆说那是忌讳!
当时王妃血崩,产婆说...说产房里有阴魂索命,王爷便请了您阿娘扎引魂轿。
后来王妃没了,小世子也没了,您阿娘就...就疯了。
“他突然攥住薛婴宁的手腕,”师姐,您问这个做什么?
李管家刚才看您的眼神,像看...像看块烧红的炭!
““因为有人怕我想起。”
薛婴宁摸了摸后堂的纸料,指尖划过竹篾的毛刺,“小六,去把前院的纸灯笼取下来。
我要重新扎一盏。
““哎!”
小六子应了声,转身往院外跑。
就在这时,“咚咚咚”的敲门声炸响。
声音很急,像有人用指节砸门,一下比一下重。
薛婴宁走到门前,透过门缝看见个高大的影子——裹着粗布斗篷,肩头落着晨露,手里还提着个半人高的纸料箱。
“送纸料的。”
门外传来低沉的男声,“千纸斋薛姑娘订的竹篾,晚了三日,对不住。”
薛婴宁盯着那影子,喉间的借音符微微发烫。
她伸手去拉门闩,身后传来小六子的喊声:“师姐!
灯笼取下来了——“门开了条缝。
晨雾涌进来,裹着陌生人身上的草木香。
薛婴宁看见他露在斗篷外的半张脸,眉骨高得像刀刻,睫毛上还沾着水珠。
他抬头的瞬间,两人目光相撞——那双眼底沉着团火,又被压得极深,像藏在灰里的炭。
“薛姑娘?”
他声音更轻了些,“纸料放哪儿?”
小六子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。
薛婴宁望着他手里的纸料箱,突然想起原身被抛尸前,最后扎的那顶引魂轿——轿帘上绣的并蒂莲,用的正是镇北王府***的湘妃竹篾。
她退后半步,哑声道:“搬后堂。”
男人弯腰提起纸料箱,斗篷下露出半截褪色的玉佩——雕着团龙纹,龙尾处缺了个角。
薛婴宁盯着那玉佩,原身记忆突然翻涌:二十年前,废太子被赐死时,贴身玉佩碎成两半,其中半块...“师姐!”
小六子的声音撞破晨雾。
薛婴宁猛地回神,看见男人己经放下纸料箱,正背对着她整理竹篾。
他的背影宽宽的,像堵能挡风的墙。
“那...那我先搬其他箱子。”
他头也不回地说,声音闷在斗篷里。
薛婴宁摸了摸袖中那半枚残章,又看了眼他腰间的玉佩。
后堂的纸料堆里,不知谁碰倒了颜料罐,朱砂水顺着竹篾淌下来,在地上洇出条血线。
门外的晨雾还没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