腐叶的腥气先撞进鼻腔。
薛婴宁是被冻醒的。
后颈像被钝刀劈开的疼,她蜷成虾米状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——这不是博物馆修复室的恒温空调,更不是她那张软和的乳胶床垫。
泥土硌着肋骨,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擦过脚踝,她猛地睁眼,看见半尺外歪倒的白骨,头骨空洞的眼窝里落着片枯叶。
“啊......”她想喊,声带却像被火烤过的棉絮,只漏出沙哑的气音。
记忆碎片突然涌上来。
现代博物馆修复师苏棠,替同事顶班修复明代《天工纸谱》残卷时,玻璃展柜突然迸裂。
再睁眼,就是原身薛婴宁的记忆:镇北王府少夫人难产血崩,老夫人命她连夜扎引魂轿;轿身缀满银箔的那晚,茶盏里浮起诡异的甜腥;次日她在乱葬岗醒来,喉咙像塞了烧红的炭,发不出半点人声。
“咳......”她撑着手肘坐起,袖口蹭过一块碎瓷,月光下泛着幽蓝——是原主常用的靛青染缸碎片。
千纸斋三代单传的扎纸匠,就这么被当作不祥人毒哑弃尸?
风卷着荒草掠过耳际。
薛婴宁摸向腰间,原身总挂着的竹雕纸匠刀还在,刀鞘磨得发亮。
她攥紧刀把,指节发白——先得能说话,才能查真相。
《天工纸谱》残卷在脑海里翻页。
她记得有一页写着“借音”:以桑皮纸叠九折,混朱砂、蝉蜕研末调胶,贴喉间可暂引声。
现代修复经验浮上来,原主用的土纸纤维粗,得掺点碎棉絮;朱砂要选水飞法提纯的,否则胶会发脆......她踉跄着爬向乱葬岗边缘。
月光里,几丛野桑的枯枝挂着干叶,她扯下叶片揉碎,指甲缝里渗出血也顾不上。
蝉蜕在老槐树皮裂缝里,她扒开苔藓,指尖触到薄如蝉翼的壳时,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。
“嘶......”她蹲在土坡下,用竹刀剖开桑树皮,取内层白瓤,放在石头上捶打。
碎棉絮是从腐烂的裹尸布里扯的,她捏着那团灰扑扑的布,忽然顿住——这布料的经纬是三梭平纹,像极了镇北王府赏给千纸斋的贡缎。
喉间又痒又痛,她咬着唇继续。
桑皮瓤捣成浆,混着棉絮、蝉蜕粉,加两滴自己的血——纸谱说“以生气引声”,原身被毒哑,或许活人血能破阴毒?
纸浆在掌心团成小饼,她用竹刀挑着摊平,借月光数清九道折痕。
胶是用树胶熬的,她凑到鼻前闻了闻,没异味,才轻轻涂在纸层间。
最后撒朱砂粉时,手抖得厉害,粉粒簌簌落进折缝,像撒了把星星。
“阿囡?”
沙哑的唤声惊得她指尖一颤。
转头的瞬间,她看见个佝偻的身影,白头巾被风吹得翻卷,枯枝般的手攥着个破竹篮,篮里堆着捡来的破碗、碎布。
老人的脚边还跟着只瘸腿黄狗,正冲她呲牙,却被老人轻轻踢了下后腿:“莫咬,是活人。”
薛婴宁想往后缩,却撞在白骨堆上。
老人凑近两步,月光照亮她脸上的皱纹,像刀刻的沟壑:“脖子上全是紫斑,是被毒哑的?”
她蹲下来,枯枝似的手指探向薛婴宁的颈动脉,“还有气,跟我走。”
不等薛婴宁反应,老人己经扯下自己的灰布衫,裹住她发抖的身子。
黄狗绕着她们转圈,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,倒像是在开路。
薛婴宁被半拖半扶着走,经过那堆白骨时,老人用竹篮里的破碗扣住头骨:“造孽哟,总得让你见着光。”
小屋比乱葬岗暖不了多少。
土灶里燃着枯枝,火舌舔着黑陶壶,腾起的热气里飘着苦艾味。
老人往灶里添了把碎木,转身时,薛婴宁看见她腰间挂着个褪色的香袋,绣着并蒂莲——和千纸斋前院那株老莲开的花,一模一样。
“喝。”
老人递来一碗热汤,汤里浮着半块红薯。
薛婴宁捧碗的手在抖,汤水滴在借音符上,她慌忙用袖子擦干。
老人坐在草席上,盯着她手里的纸:“扎纸匠的手艺?”
薛婴宁猛抬头。
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浮起笑意:“我男人活着时,常去千纸斋送桑皮。
薛老匠人的纸扎马,能跑三天不带散架的。
“她指节叩了叩桌角,”你是薛家闺女吧?
那回老匠人抱你去城隍庙还愿,我还摸过你脚腕上的银锁。
“薛婴宁喉咙发紧。
她比划着指自己的喉咙,又指手里的借音符。
老人眯眼瞧了瞧:“要贴?
我帮你。
“纸贴上喉结的瞬间,刺痛顺着脖颈窜到头顶。
薛婴宁攥紧草席,听见自己发出声音——像破风箱漏气,却真真切切是人声:“谢......谢阿婆。”
老人的眼眶突然红了。
她抬手抹了把脸,又去拨弄灶里的火:“谢啥,我那闺女要是活着,也该和你一般大......”话音顿住,她转身从梁上取下个布包,“饿坏了吧?
这是今早讨的半块锅盔,还热乎。
“薛婴宁咬着锅盔,眼泪砸在碗里。
原身被毒哑时,可有人这样给她递过热汤?
她摸着喉间的借音符,纸纹贴着皮肤,能感觉到细微的跳动——这纸能撑多久?
纸谱没写,但她记得现代修复纸器时,植物胶在体温下最多维持两个时辰。
“阿婆,”她哑着嗓子开口,“我想查是谁害我。”
老人的手顿在拨火棍上。
灶火映得她脸上明暗不定:“镇北王府的事,哪是小闺女能碰的?”
她突然竖起耳朵,“外头有动静。”
风卷着柴门哐当响。
薛婴宁听见脚步声,踩过碎石子的“咯吱”声,越来越近。
黄狗从门缝里挤出去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。
老人抄起拨火棍,挡在她身前:“莫怕,许是路过的......”“吱呀——”门被推开条缝。
月光漏进来,照见个青布短打的身影,怀里抱着个油纸包。
薛婴宁看见他腰间挂着的铜铃,和千纸斋学徒小六子的那枚一模一样——原身记忆里,那孩子总爱晃着铜铃喊“师姐”。
“师......”“嘘——”青布身影突然捂住嘴,目光扫过薛婴宁的脸,瞳孔剧烈收缩。
他踉跄着后退半步,油纸包掉在地上,露出里面半块芝麻糖——是原身从前常给小六子买的零嘴。
外头的风突然大了。
柴门被吹得撞在墙上,“砰砰”响。
薛婴宁盯着小六子煞白的脸,喉间的借音符开始发烫。
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混着风声,撞进夜色里:“小六,千纸斋......怎么了?”
小六子张了张嘴,突然转身往门外跑。
黄狗追着他的影子吠叫,叫声被风声撕成碎片。
老人关上门,插好门闩,转身时看见薛婴宁攥紧的拳头,指缝里渗出血——借音符被她捏得皱巴巴的,朱砂粉簌簌落在地上,像撒了把凝固的血。
“阿囡,”老人叹了口气,把最后半块锅盔塞进她手里,“有些事,醒了就再也睡不回去了。”
灶火噼啪响着,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晃成一片模糊的黑。
薛婴宁摸着喉间的纸,听着门外渐远的脚步声,突然想起原身被抛尸前最后一眼——镇北王府的朱漆大门在雨里泛着冷光,门楣上“镇北”两个金字,像滴凝固的血。
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把锅盔掰成两半,递了半块给阿婆。
纸谱里的字在脑海里翻涌,她听见自己沙哑却清晰的声音,混着灶火的噼啪,在小屋里荡开:“阿婆,等天一亮,我就回千纸斋。”
窗外,月亮己经西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