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星公社的牛车在盘山道上颠簸了六个小时,沈静秋的尾椎骨己经失去知觉。
前座两个女知青正抱着搪瓷缸呕吐,空气中弥漫着胃酸和畜牲粪便的混合气味。
"到了!
前面就是咱们红星公社!
"赶车的老汉甩了个响鞭。
沈静秋顺着鞭梢望去,山坳里散落着几十座低矮的土坯房,村口歪脖子树上挂着半截铁轨,几个光***小孩正用木棍敲击它,铛铛声惊起一片麻雀。
"这就是要改造我的广阔天地?
"她捏紧口袋里陆远征的钢笔。
笔帽上有个小凹痕,是前世她在电视上看过的——20世纪90年代某次企业家峰会上,陆远征就是用这支笔签下了长三角物流枢纽的合约。
牛车突然急刹,沈静秋的额头撞在前排木架上。
一阵尖锐的疼痛中,她听见熟悉的嗓音:"知青同志路上辛苦了。
"陆远征站在车辕旁,军装外套沾着泥点,手里却捧着个异常干净的搪瓷盆。
盆里堆着几个红得发亮的野山楂,"山上摘的,能止吐。
"沈静秋接过山楂时故意蹭到他食指的茧——枪茧,位置和厚度都符合侦察兵特征。
前世周强花大价钱雇的保镖也有这样的手,但陆远征的茧更精致,像是长期执笔又持枪形成的独特纹路。
"谢谢陆参谋。
"她咬破山楂,酸涩汁液瞬间冲淡了喉间的腥气,"您对每位知青都这么体贴?
"“还是……”"只对观察对象。
"陆远征的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,目光却越过她看向后方,"周副主任来了。
"周富贵的塑料凉鞋踩在泥浆里,发出吮吸般的声响。
他手里花名册卷成筒状,像根缩小版的批斗会棍棒。
"沈静秋同志是吧?
你父亲是沈志明?
"沈静秋的后颈汗毛根根竖起。
父亲的名字从这张嘴里吐出来,带着毒蛇信子般的嘶嘶尾音。
"是的,家父在沪上食品厂工作。
"她垂下睫毛,掩饰眼中的寒光。
前世首到父亲心脏病发去世,她才知道周富贵在文革期间如何用铁锹逼父亲交出祖传酱方。
周富贵的金丝眼镜闪过冷光:"我和你父亲是老相识了。
"他特意在"老"字上咬了重音,"三排知青点还空着,你就去那儿吧。
"人群发出小声惊呼。
沈静秋还不知道三排意味着什么,但陆远征突然上前半步:"周副主任,三排离蓄水池太远,女同志取水不方便。
""革命青年怕什么困难!
"周富贵厉声说,却在陆远征平静的注视下莫名气短,"那...那就二排吧!
"当沈静秋推开知青点吱呀作响的木门时,立刻明白了周富贵的恶意。
二十平米的土屋里挤着八张木板床,她的铺位紧挨着漏风的窗户。
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,几只黑亮甲虫正窸窸窣窣穿梭其间。
"新来的?
"上铺探出张圆脸,"我叫李红霞,三年老知青了。
"她特别强调"老"字,手指甲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,"提醒你啊,半夜有老鼠钻被窝,最好把裤腿扎紧。
"沈静秋摸了摸床板上可疑的污渍,前世五星级酒店的羽绒被记忆突然攻击她。
但下一秒,她看见窗台上摆着个豁口的玻璃瓶,里面插着几枝野山楂——和陆远征给她的一模一样。
"谁放的?
""谁知道呢。
"李红霞意味深长地笑,"不过刚才看见陆参谋在附近转悠。
"夜里下起雨,屋顶漏下的水珠在沈静秋被子上画出地图。
她蜷缩在潮湿的被窝里,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勾画:红星公社地形图、周富贵每日行动路线、公社腌菜厂位置......最后画了个圈,把三者都框在里面。
"前世你们偷走沈家酱料配方,这辈子我要把整个腌菜厂都吞了。
"她在父亲最爱的辣椒酱配方旁写下这行字,又迅速涂黑。
天蒙蒙亮时,尖锐的哨声刺破晨雾。
沈静秋跟着睡眼惺忪的知青们来到打谷场,看见周富贵正在训话:"...今年县里要求亩产八百斤,完不成任务就别想回城!
""放屁。
"李红霞小声说,"这破地能产五百斤就是奇迹。
"沈静秋眯眼看向贫瘠的梯田。
前世她为周强的食品集团做过供应链调查,知道这种红壤最适合种什么。
"周副主任,"她突然举手,"我建议改种红薯。
"全场寂静。
周富贵的眼镜滑到鼻尖:"你说什么?
""《农政全书》记载,红粘土适种薯类。
"她故意引用古籍增加可信度,"红薯亩产可达两千斤,晒干磨粉能储存三年,符合深挖洞广积粮的指示。
"其实这知识来自21世纪农业论坛,但显然奏效了。
大队会计己经开始拨算盘,老农们交头接耳。
只有陆远征站在人群边缘,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。
周富贵脸色铁青:"你一个城里丫头懂什么种地?
""我外公是农科院教授。
"沈静秋面不改色地撒谎,"他留下的笔记里有很多——""沈同志说得对。
"陆远征突然开口,从挎包取出本油印小册子,"这是省农技站刚发的《红薯高产栽培技术》,周副主任要不要看看?
"沈静秋惊讶地发现,册子最后一页被人用红笔添了几行字——正是她刚才没说完的红薯储存要点。
陆远征什么时候准备的?
难道他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?
当天下午,公社大喇叭宣布成立红薯试验田,由沈静秋协助技术指导。
她蹲在地头教社员们剪苗时,听见两个老婆婆闲谈:"周扒皮又克扣知青口粮钱了...""嘘!
人家上头有人,听说县里革委会王主任是他连襟...""那也怕举报啊,上个月他还把公社的柴油偷运去黑市..."沈静秋的剪刀停在半空。
前世周强炫耀过,他父亲是靠文革期间倒卖物资起家的。
她正要细听,一片阴影笼罩下来。
陆远征蹲在她身旁,假装检查薯苗,声音却压得极低:"周富贵在看你。
"沈静秋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那道毒蛇般的视线。
她故意提高音量:"陆参谋,红薯藤要留三节插扦,对吧?
""对,就像这样。
"陆远征的手覆上来帮她调整剪刀角度,掌心温度透过金属传递。
沈静秋突然发现他左手小指有道疤——和二十年后商业杂志上拍到的如出一辙。
那篇专访怎么说来着?
"陆远征小指的伤痕,是年轻时在边境执行任务留下的勋章...""专心点。
"陆远征突然捏她手腕,指腹按在脉搏处,"你抖得像偷油的老鼠。
"沈静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不是害怕,是兴奋。
前世周强总说她"没见过世面",现在她看着1975年的广阔天地,看到的全是尚未开发的商业蓝海。
收工时分,晚霞把梯田染成血红色。
沈静秋在渠沟边洗手时,发现水里漂着张被泡烂的纸片。
她捞起来对着光看,隐约辨认出"调拨单"和"200公斤"的字样,盖着红星公社的公章。
"找到证据了?
"陆远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沈静秋猛地转身,渠岸湿滑,她整个人向后仰去。
陆远征一把拽住她衣领,军装扣子崩飞两颗,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的弹痕。
两人同时愣住。
沈静秋突然想起前世听过的小道消息:陆远征在1979年那场战役中,曾单枪匹马端掉敌人两个火力点。
"你..."她盯着那道伤疤,虽然现在它还不该存在。
陆远征利落地系好领口:"明天开始,你跟我学打靶。
""为什么?
""因为会拿枪的人,"他弯腰捡起那张湿漉漉的纸片,"活得比较长。
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