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砸在车窗上,苏绾将军绿色棉袄领子又紧了紧。
透过蒙着白霜的玻璃,她看见远处蜿蜒的山路像条冻僵的青蛇,盘山公路旁歪歪扭扭立着"青石镇欢迎您"的木牌,红漆剥落得只剩斑驳的"青石"二字。
"小苏同志,到站了!
"司机老李头扯着嗓门喊道,卡车后厢的知青们顿时骚动起来。
苏绾深吸一口气,踩着结满冰碴的台阶跳下卡车,棉布鞋底立刻传来刺骨的凉意。
"这就是咱们要插队的地方?
"扎着麻花辫的林穗缩着肩膀,她崭新的蓝布棉袄在寒风里簌簌发抖,"比我老家冷多了。
"苏绾没接话,目光扫过站台旁稀稀拉拉的人群。
几个穿着补丁摞补丁棉袄的汉子蹲在墙根抽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在雪幕里明明灭灭。
人群最前方站着个高瘦的男人,藏青色中山装洗得发白,胸前别着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,正用竹杖轻点地面:"知青同志们辛苦了!
我是青石镇革委会主任秦守诚,代表全体社员欢迎你们!
"苏绾注意到他说话时,左手始终藏在袖筒里,竹杖顶端的铜箍磨得发亮。
正要抬脚上前,身后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。
回头一看,是个穿黑棉袄的男生摔坐在地,帆布行李包滚出老远,露出里面用油纸包着的书本。
"谢砚秋你能不能长点心!
"戴眼镜的男生快步上前搀扶,"这山路滑得跟镜面似的,摔坏了腿看你怎么挣工分!
"被称作谢砚秋的男生拍掉身上的雪,眼尾微微上挑:"陆明远,你比我妈还啰嗦。
"他弯腰捡书时,苏绾瞥见最上面那本《唐诗三百首》边角都卷了边,封皮上用钢笔写着歪歪扭扭的"砚秋藏书"。
秦守诚咳嗽两声打断他们:"先去大队部登记,分完工再带你们去知青点。
"他竹杖往西北方向一点,"女同志跟着支书媳妇去纺织组,男同志......""主任,我想去生产队。
"苏绾突然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站台上格外清晰。
林穗扯了扯她的袖口,压低声音:"纺织组多轻松啊,你疯了?
"秦守诚打量她片刻,竹杖轻点地面:"你细皮嫩肉的,能受得了田里的活?
""能。
"苏绾想起出发前父亲塞进行李箱的搪瓷缸,内壁用红漆写着"艰苦奋斗"西个字,"我从小跟着爷爷下地,犁地除草都干过。
"谢砚秋突然笑出声,被陆明远狠狠瞪了一眼。
秦守诚沉吟片刻:"行,那你跟着老周头去一队。
"他转向人群里的矮胖汉子,"老周,带新人可别藏着掖着。
"老周头挠挠头,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:"放心吧主任!
"雪越下越大,苏绾背着行李跟着老周头往村里走。
经过晒谷场时,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回头看见谢砚秋抱着书本追上来,睫毛上落着雪花:"苏同志,我也去一队。
"老周头咂咂嘴:"后生,你这细胳膊细腿的,能扛得起锄头?
""扛得起。
"谢砚秋把书本塞进怀里,"只要让我上工,工分记我名下就行。
"苏绾注意到他说话时右手始终攥着衣角,指节泛白。
雪粒子打在三人身上,远处传来生产队仓库铁门吱呀作响的声音,像某种未知的命运正在缓缓开启。
夜幕降临时,苏绾躺在知青点的大通铺上,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。
隔壁床的林穗己经打起了小呼噜,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洒进来,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她摸到枕头下父亲偷偷塞进来的全家福,照片里母亲穿着碎花旗袍,怀里抱着三岁的她,父亲戴着金丝眼镜,笑得温和。
突然,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
苏绾警觉地坐起身,借着月光看见谢砚秋蹑手蹑脚地摸进房间,怀里抱着个油纸包。
察觉到她的目光,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:"吵醒你了?
"苏绾摇摇头,看着他在角落的床铺坐下。
月光照亮他的侧脸,鼻梁高挺,嘴唇却有些苍白。
"你怀里是什么?
"她忍不住问。
谢砚秋犹豫片刻,打开油纸包,露出里面用油布裹着的收音机:"陆明远他爸托人弄的,让我藏好。
"他小心翼翼地调试旋钮,沙沙的电流声里突然传出一段悠扬的小提琴曲,"这是《梁祝》。
"苏绾屏住呼吸,听着熟悉又陌生的旋律在房间里流淌。
在这个人人喊着破西旧的年代,这样的声音像是禁忌的花朵。
"你不怕被人发现?
"她低声问。
谢砚秋轻轻笑了:"怕,但更怕忘记。
"他转头看向窗外的雪,"苏绾,你说这场雪什么时候能停?
"远处传来生产队的梆子声,三更天了。
苏绾重新躺下,棉被里还带着干草的气息。
她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月影,突然觉得青石镇的初雪,或许不像看起来那么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