洞并不高,勉强还算得宽敞,一行人举着火折子,亦步亦趋往里走。
风声越发大了起来,众人不得不护住火焰,以防被大风吹灭。
按照常理来说,洞穴灌风,必通外界,蹊跷的是走出老远,仍没有看到尽头的迹象,众人嘴上不说,心里不免惴惴起来。
奇怪的呼噜呼噜声再次响起!
这次离得近得多,声音自然清晰得多,其中似乎饱含着巨大的痛楚之意,让姚华不禁联想起村里待产的牲口。
他吞咽了一下口水,对老栗说道:“里面情况不明,要不然咱们还是回去吧,就说没查出什么。
猴七死便死了,打仗么,哪里不死几个人?”
老栗劈头就给了他一个暴栗,坏笑道:“你个怂货倒会为自己开脱,老大的脾气你还不知道,不查出个子丑寅卯来,回去能交得了差?
给我老老实实滚进去吧!”
说罢又在姚华***上踹了一脚。
姚华人在矮檐下,除了屈从也没别的选择。
终于,一面巨大的岩石横亘在面前,征示着路己到了尽头。
众人皆觉不可思议,明明那么大的风,怎可能是条死路?
一个家伙比较性急,骂骂咧咧地将姚华拽到一边,站在巨岩前上下打量着,歪着鼻子骂道:“***的见了鬼了,风口都没有,难道是从地底刮来的鬼风么?”
说着还踢了巨岩一脚。
谁知不踢不要紧,他的脚刚一碰到巨岩,整个人竟被一下子吸了进去,凭空消失在眼前!
众人亲眼目睹这诡异一幕,无不目瞪口呆。
老栗喝退其他人,不敢唐突行事,捡起一枚石块丢了过去,同样被吸进巨岩里去了。
老栗知情有异,脸色变得难看无比,命人将此件情形报知胡夔,由他定夺。
不多时,胡夔率领三十多名精干力量赶到。
大致情形他己从兵卒口中略知一二,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太多惊惶,相反的还有几许兴奋。
他当过盗墓贼,算是见多识广,据他推测,这块巨岩多半是一处洞天福地的入口。
按照道家说法,世上有十大洞天、三十六小洞天、七十二福地,统称为洞天福地,一般由神仙或修真宗门占据,作为修行和居住的所在。
“没想到,这荒山野岭竟也藏了一处,真是皇天眷顾!”
胡夔的眼睛冒出贪婪的***。
若这里真是神仙住过的地方,定然藏有旷世奇珍,只需弄到几件,这辈子便吃喝不愁,还当哪门子兵!
听长官如此说,这群羯族士兵激动得纷纷附和,他们都是赌徒的性子,一本万利的事情自然不会拒绝。
胡夔正商量着探险计划,突然眼前一花,之前被吸进去的那个兵卒居然从巨岩那边返回了。
胡夔大喜过望,问起里面的情形,有多少宝贝,那兵卒的一句话登时让人大失所望:“哪得什么宝贝,只有一头异兽在里面。”
一听有异兽,众人心里紧张起来,打起退堂鼓。
姚华更是暗暗咋舌,这乌鸦嘴,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。
胡夔哪肯善罢甘休,问是什么怪物,兵卒一通胡乱比划,他最笨,别人也听不真切。
胡夔暗自揣度,既然那兵卒被吸进去了还能回来,说明异兽吃了猴七己填饱了肚皮,危险性大大降低。
即使里面没有宝物,若能将这怪物扒皮抽筋,回头找个掮客,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。
他早被利欲熏了心,作出一个让他悔恨终生的决定:“走,跟老子看看去!
老子有言在先,谁要他娘的不敢,好处可没他的份!”
他一声令下,在场众人在巨大利益的鼓动下,胆气陡增,嗷嗷叫着冲破巨岩的阻隔,进入了洞天福地,紧接着,眼前的光景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。
“亲娘吔,好一头大牛!”
姚华第一眼见到,内心忍不住暗暗惊呼。
随即觉着不大对劲,此兽大小与犀牛相若,其形似马非马,似龙非龙,白身黑尾,头顶一角,肋下生出一对肉翅,身上道道伤痕正不住流着血,剧烈颤抖的身体能够看出,此刻的它正顽强地同剧痛作斗争。
见到一群生人闯入,它摇摇晃晃站起,冲着众人龇牙咧嘴刨蹄剪尾,似乎要将他们赶出去。
老栗紧张地咽了下口水,压着嗓子问:“老大,这是个什么东西?”
胡夔己是两眼放光,贪婪地道:“老子也不认识,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这玩意儿一身是宝,要是能弄出去,这么多弟兄下辈子就吃喝不愁了。”
几个人邀功心切,听长官如此说,一哄而上就要抓那异兽,不料走出没几步,他们便不约而同发出撕心裂肺的凄喊,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一团团血雾,紧接着是肌肉、内脏和骨骼,短短数秒工夫,尸身甚至还没来得及摔在地上,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烟消云散了!
众人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,老栗骇然道:“老大,不对劲啊,这地方有鬼!
咱们还是逃吧!”
胡夔大手一举,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。
他眯缝着三角眼沉思良久,一拍大腿叫道:“我知道了,这是鸹风!”
这群兵卒都是凡夫俗子,不懂其中玄机和厉害。
鸹风不是平常所见的东西南北风,不是和熏金朔风,亦不是花柳松竹风,,而是三界之中最厉害的怪风,凡人只要遇上了,立时骨肉消解,哪怕是天上的神仙,地狱的魔怪,根行稍浅的也难以承受。
众人听了,无不大失所望,鸹风这般厉害,还是莫去寻死的好。
胡夔却是个不轻言放弃的狠角色,他叫住众人:“不要慌,我听说鸹风虽然厉害无比,却只伤血肉之躯,对金石之物并无危害。
我们只要射死这头异兽,再用将它拉出来就不会有事。”
他一声令下,那几个带了家伙的纷纷张弓搭箭,对着异兽射去。
果不出胡夔所料,箭矢像活人那样受到影响,只是鸹风极为强劲,使得箭矢准头大减,一通乱射竟没有一箭命中目标。
胡夔从背上解下一张朱漆柘弓,亲自搭上镔铁羽箭,瞄准了异兽的心脏部位。
他这张弓非同凡品,铸造师是专门负责为赵国王室打造兵械的,弓身和箭头由佛门高僧錾以密宗符文并灌注法力。
原为中山公石虎随身佩戴之物,因胡夔立有大功,方才转赐予他。
胡夔觑得正亲,大喝一声,镔铁羽箭的箭头被一层淡淡的金色包裹,流星般射向异兽要害,完全不受鸹风影响,异兽忙挣扎着将身子朝后一缩,堪堪躲过致命部位,一箭命中前腿根部。
感受到生命的迹象,箭身的符文瞬间被激活,如蚂蟥一般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往皮肉中渗入,侵蚀着它的身体。
异兽对抗鸹风本己勉力,又遭新创,眼看就要无力支撑下去。
胡夔大喜,根本等不及异兽彻底死去便急吼吼地道:“它快不行了,给我把钩绳拿来!”
又拔出一支镔铁羽箭,将钩绳绑缚在箭身上,一箭射去,铁钩正挂住异兽的后腿,随即命令手下将它拉出鸹风的势力范围。
众人齐声大喊,争先恐后拉扯绳索。
异兽仿佛知道一旦落入这伙人手里必死无疑,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愤恨之情,浑身毛一炸,转身低头向人群发起反冲。
胡夔惊觉自己失算了,没想到异兽濒死之际竟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,数十人瞬间被挑得七零八落,老栗等几个倒霉鬼被甩进鸹风中,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,剩下的见机不妙,脚底抹油逃出了洞天福地。
姚华身材瘦小,挤不出去,只好蜷缩在角落里躲避危险。
偌大一处洞府,瞬间就剩下一兽二人。
胡夔面如死灰。
正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,他本想着捞点外快,赚够了就回乡做个富家翁,不料碰上硬茬子,手下折损这许多人,贻误粮饷在所难免,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,倒不如放手一搏,若擒得此兽,说不定还能将功折罪。
他打定主意,从地上操起一把长矛,二话不说朝异兽肋下扎去。
异兽扭过身子,低头挑去,锐利的犄角一下穿透他的肩胛骨,将他顶在岩壁上。
姚华身在局外,呆呆地看着双方角力。
说来也怪,鸹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停了,他见状不禁萌生退意,刚刚站起身来,但听胡夔大叫:“快,用刀帮老子杀死这头畜生!”
他一手死死抓住异兽的角,另一只手扒住岩石,双腿牢牢锁住异兽的脖子,试图将它控制住。
姚华下意识就地一滚捡起一把刀,冲到异兽面前就要下手,却与它的眼睛正对而视。
这是一双如琥珀般水汪汪的眼睛,清澈明亮,不带有丝毫狠戾凶残之气,似乎还有求饶之意!
他心底一软,居然升起怜悯之心。
胡夔大急,出言威逼:“小王八蛋,发什么呆,老子快撑不住了!
再不动手,老子回头宰了你全家!”
一边是穷凶极恶的同类,一边是无辜的异兽,姚华面无表情,挺刀上前,冷不丁出手,一刀扎进胡夔的心窝!
胡夔瞪着眼睛,不可思议地看着他:“好大胆,你竟敢……”他还想继续说下去,骤然而逝的生命让他闭了嘴,只有空洞的双眼和大张的嘴,似乎诉说着愤懑与不甘。
倘若他老老实实在外面休整,天一亮拍***走人,压根不会妄生这许多事端,偏偏他自己利欲熏心,非要抓异兽卖钱,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,把命留在了这里。
更让他憋屈的是,自己竟死于手下一个新兵蛋子的刀下,真个应了那句老话:常年打雁,终究让雁啄了眼。
姚华连杀二人,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长官,难免心里发虚,脚下也有些软,扶着岩墙才勉强站定。
他担心那头异兽会攻击自己,始终刀不离手,以随时御敌,好在那兽并无恶意,眼神恢复了温柔,只是身体虚弱得厉害,看来鸹风和符文的双重夹击让它受伤不轻,幸运的是并不致命。
至于鸹风为何突然消失,这个问题远非姚华能解,当然他也不关心。
见异兽匍匐在地上,看似挺安全,姚华就想着撤出去,万一这畜生翻脸不认人,那可大大不妙。
突然,异兽张开嘴巴,冒出一句人言:“喂,年轻人先别走,请帮帮忙!”
姚华毫无思想准备,被吓得蹦了起来,他先看看地上己死得透透的胡夔,再瞧瞧盯着自己的异兽,确信是它在说话,战兢兢问:“是你在说话?”
见异兽点了头,好奇心登时占据上风,叹道:“今天稀罕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,我活了十几岁,还没见过会说话的大牛呢!”
异兽纠正道:“我不是牛,你可以叫我:驳。
麻烦你,把我腿上的箭拔掉。”
“什么驳不驳的,模样生得怪,名字也怪。”
姚华心里暗自嘀咕,手上不敢怠慢,拔出镔铁羽箭,一道血箭随着迸射而出。
箭头的符文确实厉害,创口处始终流血不止,几乎将腹部和前腿全部染红,如果再拖延下去,生命力便会流逝殆尽。
胡夔还是死于性急,他只消多等一会,驳便会自行倒毙。
姚华忙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,整个糊在伤口上,血很快就止住了。
驳眼见没有了性命之虞,低声向姚华道了谢,一介走兽居然这么懂礼貌,当真稀奇。
它看着姚华,问道:“我问你,刚辞啊你为何不杀我,反而杀了你的同伴?”
姚华道:“我是被他们抓来的,不能算同伴。
这帮家伙凶残得很,连那些***女子都吃,我是绝不会帮他们的。”
驳饶有兴趣地问道:“你不是***?”
姚华点点头:“当然,我是羯族人,或者说半个羯族人,我母亲是***,父亲是羯族,不过我没见过他,兴许早就死了。”
提及父亲,姚华没有半点憧憬和尊敬,将他生下来却从不露面,天下哪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!
他曾经问过舅舅和舅母父亲是谁,可每当此时,他们就将话题岔开,闭口不谈,仿佛是什么忌讳似的。
事实上,半羯半汉的身份没少让他受委屈,***小孩避之如避瘟神,羯人小孩就“野种”或者“杂种”地辱骂,当然,姚华为此没少跟他们干架,而且从来没输过,到后来再没人敢当面嘲笑他,也算是用拳头为自己赢得些许尊严。
我听他说得有趣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姚华心中暗骂:“笑个***!
你看你那个死样子,龙不龙,马不马,牛不牛,羊不羊,都串种成啥样了。”
这种腹诽的话,自然是不敢说出口的。
他挠了挠头,将话题引到别处:“对了,刚才那怪风,是不是叫做鸹风?”
驳大感意外:“你这年轻人倒好见识,居然识得鸹风!
没错,正是三灾中的鸹风之灾。
当时我正在全力抗风渡劫,你们误打误撞闯进洞天福地,我怕有人误伤,打算将你们吓退,不料你们反欲抓我,我自然不愿束手就死,拼命反抗,却幸歪打正着,他们用血肉代替了我,让我得以安然度过风劫。”
姚华讥讽道:“他们想弄到你发笔横财,结果横财变成横灾,这就叫一报还一报!”
驳低下头,吐出三粒乌黑漆亮的珠子,命姚华收了,告诉他,这三颗断续再生丹对于修复破损的经脉有奇效,或许有一天会用得着,就算是答谢他的救命之恩。
姚华用一小张油纸包住收好,自嘲一笑:“谢了,不过我还是希望用不上。”
渡劫己毕,驳便要离开,姚华忙将它唤住,说有事请它相帮。
驳偏过脑袋问是什么事,姚华迟疑片刻道:“胡夔虽然身死,外面还有几百个手下,以及他们俘获的***女子。
这帮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,那些女子落到他们手里早晚是个死,所以我想……”驳摇了摇头:“杀人有违天和,刚才我也是不得己而为之,这件事我帮不了你,很抱歉。”
姚华忙解释道:“我不是让你杀人,你只要装出凶恶的样子,把他们吓跑就行了,然后我放了那群女子,也算你的一桩功德不是。”
驳一想也是,便欣然应允。
按照姚华的计划,他先将胡夔的尸体拖出来,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大叫救命。
众兵卒正抓着人肉大快朵颐,见姚华脸上带伤,胡夔一动不动,纷纷惊问其故。
姚华带着哭腔道:“老大带我们进去抓怪物,结果所有人都被怪物杀死了,只逃了我一个,你们也赶紧逃命去吧,不然就来不及了!”
众人正惊疑不定,只听一声怒吼,果真一头样貌奇特的怪物咆哮着冲了出来,见到活人,张口欲咬,他们哪还有怀疑,纷纷夺路而逃,惨叫声、踩踏声不绝于耳,转眼的工夫,偌大一座山洞变得空空荡荡。
见计谋得逞,姚华得意地自夸了几句,向驳道了谢。
驳受伤不轻,要尽快休养疗伤,打了个招呼便飞腾而去。
姚华回到内洞,找到那少女,二人合力将所有车子的木笼劈开,放出一众被囚的少女。
她们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,没想到还能生还,无不悲喜交加。
姚华从洞里找出些豆面,发给她们权作干粮,又给每人发了几把刀护身。
最后解下马匹,只留了一匹,其余的都给她们当脚力。
他担心这些女子会撞上逃散的士兵,告诉她们如何能够避开。
女子们千恩万谢,彼此扶将离开了。
姚华自知再回军营必死无疑,反正也是被迫来的,倒不如溜之大吉。
当即卸掉盔甲,从同伴尸首中选了件干净点的衣服,翻出些盘缠随身带了,跨上马,凭着记忆往家乡的方向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