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。
李凤英站在屋檐下,望着如注的雨帘发呆。雨水顺着茅草屋檐滴落,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。这样的天气,堂口的仙家们最是活跃,往常她定要焚香念咒,安抚那些躁动的灵体。可今天,她心里莫名地发慌,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。
"凤英,进屋吧,雨都潲进来了。"张大山在里屋喊道,他的老寒腿一到雨天就疼得厉害,这会儿正用热毛巾敷着膝盖。
李凤英刚要转身,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"咯吱"一声——是有人踩断了树枝的声响。她警觉地望过去,只见雨幕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艰难地向小院走来。
那人影走得很慢,似乎每一步都用尽了全力。等走近了,李凤英才看清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,身上的粗布衣裳早已湿透,紧贴在单薄的身躯上。女子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袱,像是护着什么珍宝。
"谁?"李凤英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桃木钉。
人影抬起头,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。那一瞬间,李凤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——
"秀兰?!"
她的女儿,云晓的亲娘,此刻像个水鬼似的站在雨中,嘴唇冻得发紫,却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:"娘...我、我来看云晓..."
李凤英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雨里,一把拽住女儿冰凉的手腕就往屋里拖:"疯了你!这么大的雨,不要命了?!"
秀兰被拉进屋里时,整个人都在发抖,却还死死抱着那个包袱。张大山见状,惊得差点从炕上摔下来:"秀兰?你怎么..."
"爹..."秀兰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,"我、我偷偷跑来的...婆家不知道..."
李凤英二话不说,开始扒女儿湿透的衣裳:"铁柱!烧热水!快!"
铁柱本来在西屋陪着云晓,听见动静跑出来,看到姐姐这副模样,眼圈立刻红了:"姐!"他手忙脚乱地往厨房跑,差点被门槛绊倒。
等秀兰换上李凤英的干衣裳,裹着棉被坐在炕头时,脸色才稍微好了些。她怀里的包袱终于解开——是几件小衣裳和一双虎头鞋,一点都没湿。
"给、给云晓做的..."秀兰的声音细如蚊呐,"我偷着缝的..."
李凤英鼻子一酸,强忍着没掉泪:"傻丫头,你自己都..."话没说完,西屋突然传来云晓的哭声。
秀兰像被雷击中般猛地抬头,眼中的渴望几乎化为实质:"她...她是不是..."
"去吧。"李凤英轻轻推了女儿一把,"孩子该吃奶了。"
秀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西屋的。当看到摇篮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时,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,只有眼泪无声地流淌。
云晓已经六个月大了,比出生时胖了不止一圈。小脸圆嘟嘟的,黑葡萄似的大眼睛,正因饥饿而瘪着嘴哭闹。见到陌生人进来,她暂时止住了哭声,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满脸泪水的女人。
"云晓..."秀兰颤抖着伸出手,却在即将碰到孩子时缩了回来,像是怕自己的寒气伤到她,"我是...娘..."
李凤英端着刚热好的符水羊奶进来,看到的就是这一幕——秀兰跪在摇篮前,想碰又不敢碰,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。
"来,你喂她。"李凤英把碗递给女儿,"云晓能吃辅食了,但主要还是喝羊奶。"
秀兰接过碗,手抖得差点洒出来。她学着母亲的样子,小心翼翼地把碗沿凑到云晓嘴边。小丫头闻到熟悉的奶香,立刻含住碗边,"咕咚咕咚"喝了起来,大眼睛却一直盯着秀兰看。
"她...她长得真好..."秀兰哽咽着说,手指轻轻碰了碰云晓的脸蛋,"比我想象的还要好..."
李凤英站在一旁,看着女儿喂奶的样子,心里五味杂陈。秀兰比上次见面更瘦了,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,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。婆家的日子显然不好过。
云晓喝完了奶,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扭头,而是继续盯着秀兰看。突然,她伸出小手,抓住了秀兰的一缕头发,嘴里"啊啊"地叫着,像是在说什么婴语。
"她...她认识我?"秀兰不敢相信地看向母亲。
李凤英摇摇头:"这么小的孩子哪记得。不过..."她顿了顿,"云晓确实跟普通孩子不一样。"
像是为了证明姥姥的话,云晓突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,小手用力拽着秀兰的头发往自己这边拉,像是要这个"陌生人"离近些。
秀兰顺势俯下身,云晓立刻用两只小手捧住她的脸,仔细"研究"起来。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,带着奶香味,秀兰再也忍不住,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,失声痛哭。
"对不起...对不起...娘对不起你..."
云晓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了,小嘴一瘪就要哭。李凤英连忙上前,却见小丫头突然安静下来,把小脸贴在秀兰脖子上,轻轻蹭了蹭。
这个动作彻底击溃了秀兰。她抱着云晓哭得撕心裂肺,仿佛要把这半年来的思念、愧疚和委屈全都发泄出来。张大山和铁柱站在门口,一个拄着拐杖抹眼泪,一个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。
等秀兰情绪稍微平复,李凤英才轻声问:"婆家那边..."
"我骗他们说回娘家拿绣线。"秀兰吸了吸鼻子,仍舍不得放开云晓,"天黑前得回去,不然..."
话没说完,但大家都明白。秀兰的婆家是村里出了名的刻薄,尤其是那个算命先生说云晓"不详"后,更是把秀兰当罪人看待。
"你公公婆婆还打你吗?"张大山突然问,声音沙哑。
秀兰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臂,那里有一块不自然的凸起——是去年冬天被婆婆用擀面杖打断后没接好的骨头。
"没...没有了..."她低下头,不想让父母担心。
李凤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,但很快又隐去。她伸手接过云晓:"让孩子睡会儿吧,你也歇歇。"
云晓似乎也玩累了,一到姥姥怀里就打了个哈欠,小脑袋一歪,很快睡着了。秀兰恋恋不舍地看着女儿被放进摇篮,手指轻轻描摹着孩子的轮廓,像是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里。
"娘,爹..."秀兰突然跪了下来,重重地磕了个头,"女儿不孝,让你们这么大年纪还要..."
"起来!"李凤英一把拉起女儿,"说的什么话!云晓是我们家的孩子,养她是应该的!"
"可是..."
"没什么可是的。"李凤英强硬地打断女儿,"你看看云晓,长得这么好,会笑会闹,还会揪她舅的胡子,哪点像不详了?"
提到这个,秀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:"都怪我没用...护不住自己的孩子..."
李凤英叹了口气,把女儿搂进怀里。秀兰在她怀中颤抖着,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。这一刻,李凤英无比痛恨那些封建愚昧的思想,更恨那个信口雌黄的算命先生。
雨势渐小,天色却更暗了。秀兰知道,她必须走了。
临走前,她偷偷把一个布包塞到母亲手里:"娘,这是我攒的...给云晓买点好的..."
李凤英一摸就知道是钱,而且不少:"你哪来这么多?"
"我...我帮人绣嫁妆..."秀兰低着头,"婆家不知道..."
李凤英想把钱塞回去,却被女儿坚决地推了回来:"娘,求您...就当我尽一点当娘的心..."
最终,李凤英收下了钱,却给女儿包了一大包草药和干粮:"拿着,别让婆家看见。"
秀兰点点头,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云晓,轻轻在孩子额头亲了一下,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中。
李凤英站在门口,望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,手中的布包已经被攥得变了形。她突然很想去婆家闹一场,把女儿抢回来。但理智告诉她,那样只会让秀兰的处境更艰难。
"娘..."铁柱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,"姐她...还会再来吗?"
李凤英没有回答,只是转身进屋,轻轻关上了门。雨声被隔绝在外,屋里只剩下云晓均匀的呼吸声,和一滴落在摇篮边的、不知是谁的眼泪。